十光 | 新隅
总之,重点在于不要错失良机,良机是只好机会,你懂吗?良机这种东西很难掌握,你必须要掌握那个良机不可。否则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 —— 《四叠半神话大系》
新隅
小镇直突突挂在柏油路上, 东西约二里, 南北数百步; 光溜溜的黑体招牌吊在统一的蓝色水平木栏, 直陈店内的功用; 小镇无名, 为着故事的进行, 不妨称之「新隅」.
小津生、长于此, 走路, 从东到西, 从西到东. 平淡如水的生活, 用脚步度量地球母亲的脸颊, 家在一头, 学校在另一头, 踱步一趟大概一千五百多步, 数不了几分钟, 便是尽头, 没有标志, 人气断然止住了.
最多的大概是食品店, 理发店, 烟酒, 五金、装潢、水电, 对了, 还有小小的诊所和公安局. 菜市场、超市、银行、邮递局, 半现代的文明还是蔓延到了小镇. 在远处, 小学, 寥寥的乡镇企业, 尽头. 所以虽小, 却也是五脏俱全, 生老病死, 婚丧酒宴, 来去也梦一场.
对了, 不能少的有麻将馆, 无标牌, 窄窄门栏幽幽通向二层, 烟雾缭绕. 麻将、棋牌, 小津怀疑这是传统社会仅有的智力活动. 或紧张, 或松弛, 牌场是少数有着明晰规则的地方. 就像这些幽幽的雀馆, 是刻着的不成文法典, 规则在小镇都是隐晦、暧昧的. 镇民却有神性, 昏昏愚昧却洞悉着所有法条. 小津身体里缺了这份法典, 迷眼望着人来车往, 如同幼时踟蹰雀馆外, 怀疑内里居住着妖怪, 闭上眼, 还有阴阴的风.
新隅太小, 甚至没有声色犬马, 绯色新闻. 或许有, 在小津的视域外; 通常是男人, 一条半透明的猩红的线, 遥遥牵到一个女人手里; 但过了边界, 隐了踪迹, 断了, 小镇有其疆域.
小津
小津是个好孩子, 听话, 父母言即为戒律, 曾经. 饭前要洗手, 放学后回家, 用完东西物归原地.
听话, 但止不住脑子乱转. 好孩子口中有太多想问不敢问的. 睡前和起床刷牙有何区别, 为什么金桂落了又开, 抄青菜放半勺油还是更多 —— 当然, 问题都没有答案. 不懂, 生记着世界运作的规律, 严格; 但也愈发患得患失, 煮饭应该多少粒米, 祭祖拜叩几次, 一年见一次的长辈该叫什么, 颤抖着手, 迟疑着嘴, 伏地不起.
只好沉默, 沉默久了, 倒也真成了哑巴.
小津成绩好, 父母长辈向外总少不了说两句. 学校用着另一种语言, 这个世界小津如鱼得水, 浅水, 浮泛. 哑巴有坏, 从小自不是受人偏爱的; 也好, 安静些 —— 世界依然如迷雾, 但言语隔绝着, 目睹外边的刀光剑影, 倒也安全.
父母也像小镇来客, 邻里熟稔, 但总不是一样的. 像落寞的贵族, 像流亡的遗族, 小镇如楚门的世界. 小津不懂新隅的脉搏, 人来客往, 加密了的对话, 随机的脸庞.
奇怪, 幼时, 尚未上学, 总也跑不到新隅尽头; 如今不过千步, 却也记不得尽头之外景致.
暗涌
倒也非一尘不变, 长久间, 小镇迎来送往不少人, 新陈代谢. 招牌旧了, 新了.
平静如水下涌着暗潮. 故事通常在冬季, 是南方沁骨的寒, 夜色透过皮肉冲撞. 某某进了局子, 吸毒, 嫖娼, 传言总在冬天发酵. 主人公面目模糊, 是镇民许久的故人, 却总有长久一段的不往来, 相熟, 陌生. 对一个被代谢掉的人的故事, 划清界限, 添油加醋, 传到小津耳中, 早光怪陆离.
公安局是小镇的外来者, 飞地, 伫着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 国徽, 旗帜, 只存在于这些乡野故事中. 小津只路过, 半闭眼, 似看到远古的巨人在牢笼安睡, 吞云吐雾, 守卫瘦小如纸片, 铭刻着符文在风中飘.
小镇在睡梦中苏醒, 张开饕餮大口啸两声, 音波在可听范围外. 镇民是巨兽毛发间的寄居者 (大概也分原生、外来, 小津自属后者), 巨兽醒来是所有人入眠的时刻, 吃着孩子的梦, 闭上眼, 在天亮起前收缩成原来模样.
小津不多懂的, 是镇上的傻子. 游荡, 守卫着镇子安宁, 笑, 无意义的笑声, 钓鱼, 那他少有手脚消停的时刻. 小津听傻子讲的故事, 和其他版本都不一样, 简单, 灰白, 可靠, 低低吟唱着. 傻子垂钓着总无动静的钩, 冷笑着万事万物来去, 倒像个哲人.
镇民一天天老去, 死去, 傻子却总没变, 小津怀疑自己也没长大.
扑通
记忆中, 小津总落水, 幽幽明明, 水贴着耳廓流动, 声直连到心脏, 扑通, 咕咚. 下沉无比漫长, 水浑浊、暧昧, 泥土的气味, 似有游鱼撞上脚, 黑了.
记忆总是片段, 被巨兽吃剩的残羹, 轮播着. 半闭眼, 小津能看到远古战场, 厮杀着, 吟唱着, 在小镇寂寥的生活下; 自然, 镇民熟视无睹, 只有小津能看到月球背面. 有个黑影知道小津, 眼神直直盯着他, 穿越远古, 奔涌过来, 跑, 小津只能跑, 嘶哑着发不出声音, 无声叫喊, 很快就没气了; 摔了一觉, 头破血流, 睁开眼, 黑影又消失, 只留一阵肃杀, 仅心脏的跳动留下些许证明.
小津想, 长大些自然能懂小镇的事, 然而怎么也长不大. 密码毫无音讯, 体内没有神性复苏的可能性. 只在一次次的扑通入水, 在溺亡的恐惧、清净中, 重复着时光片段.
小镇少有新鲜事, 反刍着陈年旧事, 真相一代代传播, 一代代异化.
小镇是老年人的小镇, 缓慢、沉默, 相熟到知根知底的无话可说.
小镇也是普通孩子的小镇, 但不属青年, 永不是小津的小镇.
小津现在还徘徊在新隅的路上, 问着无人解答的问, 吟着无人聆听的诗, 疑心沉睡小镇的兽, 不辨小镇居民的脸. 如果你来到新隅, 记得听他逃亡的故事, 夜色下万物的变形. 他当然会老, 生理上. 问他, 他大概会告诉你, 世界在不停回退, 早晚蜷缩进子宫, 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