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时候,草原上可有几百个部落,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每到春天没有了粮食,羊群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牧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九州·缥缈录Ⅰ:蛮荒》

易水流,汴水流,更年易过又休休。两家都好住,前后总成留。——《金史·五行志》 from 周思成《隳三都》

草原, 裸露着直陈, 沉默着摧残, 是故事的起点和终点.

小武是滚在禾草上生长的, 手心积着泥土的腥味, 头发蓬松如蛛网, 走姿介于站立与骑乘之间, 目光涣散, 神游. 草原的天空低沉又遥远, 夜布着点点的星, 偶尔传来幽幽嚎叫, 不辨是否为草原狼的眼; 昼间则是滴水的蓝, 朵朵云稀疏挂着, 闲散, 随着风流; 傍晚, 红霞翻腾如奔马, 一次次颜色的冲锋, 终为苍穹漆上一层黑.

小灰

小武有一匹只有他能驾的马, 名灰, 一色, 健壮, 所向披靡. 倘回到征伐年代, 想必是将军座下骑. 小武时常想, 那时候的自己, 是将军、士卒、王侯, 抑或流民、早夭的孩童? 都是, 都不是, 小武灰着眼, 不知今夕何夕.

武是灰命定的主人, 没有道理, 如人类对于糖分的天然渴求. 在马上厮磨的人大抵不会太沉, 负上一人的重量不痛不痒, 马与人的关系是亘古流传的规律. 何谓亘古? 历史总有一个尽头, 想象中的无边无际远, 往往不过几代轮回. 小灰似记得过去每一代的主人, 但记得又如何, 马的生命一眼望到了头, 沉浸在日常的欢愉中.

草民自然有双火眼, 小武眼球灰混, 但极目望得比谁都远. 他时常望着天地交接, 恍惚间日夜流转, 耳边响起隆隆战马, 草木新生而荣枯; 原来, 小武的眼中从藏着太多历史, 自古的剧目在这双眸中轮回.

小灰重复着千古来的职责, 而每天都是新的一生. 他避开过去每一个蹄迹, 每一脚都踏上新的土地. 奔跑, 饮食, 草原上的人与生物早已达成默契; 小灰记得武每一晚的住宿, 小武也放任灰在基本路线之外的踱步, 沉默是草原的底色. 记得又如何? 忘却是最好的快乐良方. 每一口是新鲜的甘草, 每一朵云都独一无二.

他独行, 但从不寂寞, 草原上有无尽生灵, 每一片土地都在呼吸. 他信步, 偶尔遇见同类, 或相逢一笑, 或拥吻交媾, 或怒目而视. 恋人在遥遥草原的另一侧, 偶尔随着风传来几声低沉呼唤, 一切都在风的媒介中.

在草原, 人是马的附庸.

故城

除了禾草, 石头是草原唯一的幸存者. 无边际的绿之间, 故都遗骸伫着点点灰色. 城没有门, 房没有顶, 只剩这一颗颗顽石倔强着, 抗衡着.

故都是草原的遗迹, 乱石间, 草是最后的居民. 还有风在迷宫中游荡, 无止尽的风, 仔细听, 风中藏着千百年前的人声. 摸过荒草下的每一块石头, 小武有时免不了神游故国, 新建都时的旺盛与残酷, 开城门时的涌动与欲望, 遭围城时的绝望与顽强. 抚着风吹砂石的痕, 小武了然每一块石的脾性. 喝酒, 烧烤, 这方城池被刻上这一届主人的气味.

来客有言, 此城是某朝某部故都, 烽火连天, 某年某月限于围城, 烧杀屠戮几许.

来客有言, 此地战马血统悠久, 披坚执锐, 铁蹄之下所向披靡.

来客有言, 旱涝经年, 饿莩遍野, 天地不仁, 此草是鲜血的浸染.

小武只是听着, 也不辩驳这些妄言, 指点江山的意气消磨后, 来客自然尽兴而去. 历史哪有这么简单的规律, 小武载着千万人的记忆, 每一个陈述都彼此矛盾. 所谓历史, 任人乔装, 巧合成为定律, 凡人成为英雄.

草原荒芜, 除了和小灰说话, 对羊群倾诉, 故城自然也是小武的沟通对象. 多时候, 小武只是听, 听着亿万幽灵的声音从石缝中飘出来, 重重叠叠不辨彼此. 大多听不真切, 听久了, 却多少能猜个大半 —— 灵魄说自说, 小武听自听, 至于猜对猜错多少, 估计也只有风知道.

小武的灰眸载着万千记忆, 重压下肉体也变得迟缓. 马背上睡, 马背上饮酒, 有时涣散着远天, 突然便扑通栽到草土中. 小武是个好骑手, 酣醉之下也能勾卧马腹, 但这种事情, 谁也说不好. 栽倒了, 灰也不管, 静静站着, 看天, 马眼如小武的灰眸, 似代替他看着.

小武也说, 对着草原上的每一块石头. 替相隔天涯的情人传递情愫, 替世世代代的仇家宣战鸣鼓. 死去的灵魂还能沟通, 但时间似静止了, 只剩下残存的欲望喧嚣. 说的太多, 忘的太多, 小武自己的魂魄蜷缩在角落, 注视着魂灵们的剧目; 大概是有意为之, 空出自己的躯壳, 让亿万灵魂在身体里轮转.

要说什么是永恒, 欲望大抵是少数其一.

牧羊

小武谁人? 草原的子民天职自然是牧羊. 小武也有自己的羊群, 少时几十, 多时数千. 春时多些, 秋冬也不知都跑到哪去了. 但不打紧, 水木丰盛的世界, 它们自然会回来.

羊群是地上的朵朵白云, 小武拿彩笔为每朵云画上符号. 它们是小武的孩童, 欢聚又四散, 跳跃在草原的角角落落, 奔跑在小武没有去到的碑界. 小武有时放任着羊群的奔散, 时而又为自己的放浪而沮丧. 欲望淹没了城市的高楼, 在这漫无边际的草原更是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 羊群多时没有节制, 竭泽, 蝗虫, 小武也厌恶自己的毫无规划; 好奇心呈圆形拓展, 又如同泡沫, 触之即碎, 又从原点开始.

羊儿是秋衣, 也是棉被, 是符节, 也是堡垒.

当然, 我们也知道, 小武的自我小得可怜, 所以沮丧也是一时的; 更多时候是没心没肺, 高兴也好无聊也罢, 任欲望拓展开去, 放任自流

火车

小武何人? 你若问一个真正在草原生活的人, 大概不会有答案. 他是迷失在草原的游者, 牵着细瘦稗马, 不知哪一天消散在草原的风中; 他妄想着草原的主人, 妄想着史诗的征战与落幕. 要说他有什么特别, 他同历史画卷里千千万万的游着并无二样, 飘荡在茫茫草原, 对着瘦马与牛羊细语; 忽而咆哮, 忽而诧于惊雷; 最后的最后, 只不过添了禾草下的一副骸骨, 夜穹上的一颗星.

火车隆隆而来, 两根坚硬钢轨笔直刺过低矮的草原, 蒸腾起朵朵灰云. 镜头来了又去, 烟酒燃烧沉积, 夜升月挂, 牛羊披着星斗散在无声的风中.